毒菊十六郎

爱好百合的一般女性

[咩策/百合]守拙

#剑网三咩策百合。1w+

#非游戏世界观。如果要考究年代那它就是架空


1.

烟花三月春光明媚好时节,有个身穿蓝白道袍玉冠束发的年轻女人踏上了扬州城外再来镇的廊桥。她手执一长幡、背挂长剑,在桥正中摆摊算卦,生意火爆。女人席地而坐,面前铺开一件白色披风,上头写了个大大的“财”字。

“道长道长,算前程吗?”

她两手合抱揣在大袖子里,眯着眼睛一副快睡着的样子:“今日宜算财。”

“那您给我算算,我怎么才能发财?”

“一卦三千金。”

那人正在犹豫,周围男女老少纷纷怂恿道:“准哒准哒!”“值哒值哒!”

女子微微张开眼睛。来人是个背着行囊的清秀小生,白嫩纤细弱不禁风。

“你可是己亥年生人?”

那人一愣。周围男女老少直催:“是不是的啊?”忙答:“……是的。”

又问:“可是戌时降生?”

又答:“是,是。”

“家中可是四弟一兄,生母亡故,且幺弟左乳下两指有红痣?”

那人闻言猛地跪下,双手奉上三千金:“求道长指点!”

女人饶有兴味,正欲指点,却像闻到了什么异味般戛然收住了话头。有一丝野兽的气息。她睁开眼睛向北边望去,桥上行人熙攘,桥下行船匆忙。

她缓缓将双手从袖中抽出来,面色如常地收下了钱。

“我观你星象指西南,可以往蜀中唐门一带寻宝。这是赠品,请妥善使用。”她从大袖子里掏出一个罗盘和一黑色不明物品,看起来似是一条假胡子,她稳稳地递到那人手心上时,凑近到耳边小声说:“另外贫道个人建议姑娘三十年勿返回扬州。”

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让那人惊讶,左边远处忽闻密集的马蹄声。左手边六角亭中摆摊的小商贩迅速收拾东西,大喊着“阎王来了”便训练有素地跑路了。求卦人敏捷地站起来往桥下探去,赶忙大声道:“天策府的驻兵来巡逻了,道长快——”

“走”字还未出口,回头发现道人已了无踪影。地上铺的披风不见了,只有绘着八卦图的算卦幡还孤零零地插在地上。

 

 

2.

“你举报的神棍就是在这儿骗钱的吗?”

三个天策府军人围着绣有完整八卦阵的算命幡。为首的青年身长八尺余,威风凛凛不怒自威,他微微弯下腰,逼视着报官的人。他脸上有一道刀疤从左眉划到胡子拉碴的嘴角,左边袖子空空荡荡的。

那酒楼的账房先生理直气壮:“是!她刚还在这儿!”

独臂青年身边还有一名少年和一名少女,都身着红衣,外罩银制甲胄。他们看上去并不比阎王爷好说话,活像两尊门神。

青年打了个呵欠,走到栏杆边靠着。

少年见状开口:“怎么个神棍法?骗了谁的钱?骗了多少钱?你可有证据?”

那账房脸涨得通红:“证据?哼!老百姓被害了,要是事事都自己备了证据,还要官府干嘛!那臭道姑调查我!她、她连我的私事都、都查了个底儿掉!最后我给了她三千金,她就跟我说了一句废话!”

“哦?她说了什么废话?”

“你、你少问这些没用的!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立刻出兵去把她抓回来拷问!”他气急败坏地挥动着短粗的双臂:“你们不信问问他们,”他环视周围围观的众人,“那装神弄鬼的小妮子是不是把所有人都调查了一遍,一个早上不知骗了多少个三千金!”他从人群中一眼看到了最后求卦的那位男扮女装的姑娘,一把把她拉了出来:“你说!是不是!”

姑娘面无表情地抹掉了脸上腥臭的唾沫星子,用力挣脱了他的手:“那位道长是有真才实学的。”

周围围观的人们都默默点头,发出赞同的声音。这时不知道是谁小声嘲笑了一句:“道长别是算出来他拿着夫人的钱在外面包二房吧。”人群哄笑了起来。

账房先生目眦欲裂,张牙舞爪地大叫:“是谁在空穴来风血口喷人!拿出证据出来对峙!”

“我们要是事事都有证据,还要会算命的道长干嘛!”

那天策军的少年也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账房正欲扑进人群,桥北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女人的嘶吼:“张重山你个废物!你敢贪我老爹店里的钱在外头嫖!你给我死出来!”那账房的脸登时煞白,笨拙的身形一溜烟向南下了桥。

人群就地解散了。独臂青年拿起靠在一边的银枪:“撤吧,把这八卦幡拿回去。你,等等,过来。”

女扮男装的姑娘本已走开十步,应声回头看见军爷正盯着自己。她不敢违命,忐忑地挪回他面前。

被尊称为“阎王”的青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半晌:“师妹,这小子我看还算清秀可人,你要是看得上他,我今晚就上他家下聘讨来给你做相公。矮是矮了点,但矮点的男人更温驯些。你觉得呢?”

他询问着边上始终一言不发的少女。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让人不由怀疑如此纤小的身体是怎么撑起那么重的铠甲的。她脸上的皮肤又白又薄,在阳光直射近乎透明,根本不像行军打仗之人。除了背上的银枪,她可以算得上人畜无害。

少女古井无波地和面前被乱指派给她的“小郎君”对视着。

阎王期待的目光在她们二人间来回摇摆,逐渐觉察出师妹不感兴趣。他嫌弃地冲小郎君挥挥手:“走吧走吧,我家姑娘看不上你。别忘了把幡拿回去交差。”他叮嘱完少年便拔开长腿走下桥,上马扬长而去。小郎君也立刻脚底抹油从桥另一头消失了。

桥上一时间只剩下那两个穿军装的少年人。

“老大这么努力地给你找婆家,你就别这么挑剔了,找个还行的嫁了算了。”阿风伸了个懒腰:“你真的对刚才那小伙子没兴趣?我看确实长得怪俊美的。”

连诚边端详算命人留下的那面幡边说:“不是小伙子。”

“啊?”

“是女扮男装的。”

“你怎么知道?你别告诉我又是闻出来的!”

连诚用眼神给予肯定。

阿风翻了个白眼,脱口而出:“你是属狗的吗?”

“我不知道。”

少年噎了一下,脸上泛红:老大和他说过连诚是她师父十年前在扬州郊外的山上捡来的。她没有那之前的记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年生的。

他猛咳了几声,装作若无其事地想拔了那算命幡来个潇洒转身,但是他竟没能拔出来。那根轻小的算命幡狠狠地楔在桥面两块木板中间的缝隙里,任他脸憋得酱紫、无论用什么姿势花多大力气都不能松动分毫。

连诚始终用有收两根手指捻着算命幡。阿风终于放弃了,气急败坏跺着脚,“反正也没指望你帮忙,腕力比我差远了!什么破幡!邪乎得很!不拔了!”

连诚仍然出神地端详着那幡,她发现幡背面右下角用黑色的细线绣着一行蝇头小楷:“大唐降妖除魔伏鬼协会东南分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头顶梁上的雀子惊醒,才发现阿风早不见了。

连诚不明所以,握住算命幡微微用力便拔了出来,随即微怔,四下望了望,此刻既没有人,也没有船,只有头顶两只叽叽喳喳的雀子。

她将那杆幡插回了桥面。

 

 

3.

十四的月亮无比地亮。凌无霜躺在白天那座廊桥北侧的六角亭二楼的平台上,身下枕着白披风,凑在檐上的灯笼下研究西边山群的地形图,时不时开个小差,赏赏月亮喝口茶,再低头看几眼河面上的花灯。

一阵东风拂过,她顺着河道左望。

有个人朝廊桥游水过来了。

凌无霜翻身坐起来,扒在栏杆上,拆下灯笼往河里照。

果真是她。她大半夜在水里干嘛?夜泳?

凌无霜还待再观察一阵,水中的人却突然止住,向河底潜了下去。

时间久到凌无霜怀疑她溺水了。她站了起来,正准备下水捞人,少女却猛地钻出水,像搁浅的鱼一样仰天张大嘴。

等连诚终于缓过劲来,睁眼便看到凌无霜站在亭檐上,蓝白道袍在夜风中微动。她下意识吸了一口气,梨花的幽香翩然而至。

连诚感到这个女子的气味非常熟悉。

“你是白天在桥上算卦的人。”她平直地陈述道。

“军娘要抓我回去交差吗?”

连诚像是没听到她的调笑。大唐降妖除魔伏鬼协会东南分会,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你是来解决那个的吗?”连诚回头望向西边。

凌无霜没想到她会直接问这个。顺着她的眼神去看,月光下的群山上笼罩着紫红色的浓雾,几乎将山林吞没了。

凌无霜恶趣味地笑道:“你给我三千金,我就告诉你。”

连诚立刻要去掏荷包,才到自己还浮在水里,并没把荷包戴在身上。

凌无霜见状笑意更浓:“没错,我就是来解决那个的。”

连诚闻言仰头:“那是什么东西?对人是否有害?为何旁人看不到独我能看见?”她湿透的额发黏在苍白的脸上,水滴个不停。

凌无霜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将灯笼挂回了檐上:“你是要泡在河里和我聊一夜吗?”说罢她拾起披风席地而坐,示意连诚上楼去。

连诚思考了片刻,从水中一跃上岸,又一跃上了桥顶,顺着梁走到亭子边上。她没有穿银甲,一身红衣湿透了。她手里捏着个小物件,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还裹着一根水草。

“轻功不错,”凌无霜把背后写着“财”字的白披风递给连诚:“披上吧。”

连诚披着披风小心翼翼地坐下。那披风甚大,将她整个人埋在里面。

凌无霜给她倒了杯热茶,连诚从披风中钻出手来接。

“你手里拿的什么?”

那是一个绣工很粗劣的布娃娃。连诚接过茶放在地上,扒掉了娃娃上的水草。

凌无霜问:“你的?”

连诚摇头:“常奶奶家小六的,下午在上游玩的时候丢了。”布娃娃的眼睛是黑色绣线团成的,一只已经被水泡烂了。她有些喜悦地小声道:“我从入海口一路找过来。幸好不是掉在海里。”

“常奶奶是镇上的住民吗?”

连诚点头:“桥下梨花酒楼后面那户。她收养了七个孤儿。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凌无霜忍不住向少女看去。

少女突然打了个喷嚏。

眉头微皱,凌无霜抬手提起那披风的衣领,罩到连诚头上。连诚的喷嚏还没打完,眼睛鼻子都出于恍惚之中,只觉得世界突然黑了下来,她听见女人说:“别动,我的披风是件法器。”

她听到拔剑的声音。

女人接着说:“——有迅速烘干这项功能。”

她说话一本正经,不像是在唬人。

连诚于是一动不动。她在披风里瞪着眼睛,努力想看清手里的布娃娃,苦恼着要怎么才能把它烂掉的半边眼睛补上。地面突然闪起一圈幽幽的蓝光,以她坐的地方为中心缓缓漫开,照亮了披风的内部,逐渐变亮了。有些细小的亮光如萤火虫般从地面升起,碰到她的身体便化为碎片。那些微光包裹着她,她感觉到那蓝色的光圈是流动的,仿佛一个温热的小水塘。她觉得无比舒适,忍不住双目微阖。

突然头上一轻,凌无霜掀开了披风。

连诚睁开眼睛,那片蓝光已经消失了,刚才的神秘体验就像一场梦。她头上身上都干了,手里的娃娃也干了。此外那颗烂掉的眼珠竟然复原了。

她惊讶地扬头看着女人:“谢谢道长。”

凌无霜坐了下来:“不必拘礼,我叫凌无霜,凌霄揽胜的凌,无情无义的无,风刀霜剑的霜。”

连诚听得很认真,犹豫了一下道:“凌道长。”

凌无霜大笑了几声。

“我叫连诚。是诚意的诚。”

“连诚,连城。给你取名字的人将你视作珍宝。”凌无霜笑眯眯地凝视着连诚的侧脸。她比连诚高出一头,恰好看到一只小飞虫落在她后颈上。她微微凑近些,冲那虫子吹了口气,将它赶走了。

连诚望着远处,小声地说:“是我师父取的名字。”

那只小飞虫被飓风吹晕了头,兜兜转转飞到灯笼上去了,它的翅膀是透明的。

连诚望着远处蒸腾着妖异大雾的群山平静地说道:“据我师兄说,师父十年前就是在西边的山里捡的我……其实从三天前那片雾气出现起,我便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我与那片山有微妙的联系。我努力想回忆十年前的事,但是我那天撞到了脑袋,昏迷不醒,还失去了之前的记忆。”

四更了,灯笼熄灭。飞虫失去目标,陷入迷茫之中。

凌无霜突然问:“你师父可是连承安?”

连诚扭过头来看她:“您认识我师父?”

凌无霜借着月光,第一次看清了少女的容颜。她的五官长得极精巧标致,墨玉般沉静的眸子里毫无阴霾。

“连将军死守雎城三个月直至弹尽粮绝,背水一战,浴血搏杀一骑当千。天下谁人不识?”

连诚陷入了沉默。她的气压低了下去。

“不过我和连将军确实算得上有些交情。十年前我徒弟在扬州城外西山顶封印魔物时出了些纰漏,当时你师父驻守扬州内城,曾率一队人马支援。就是她在半山腰捡到你的那夜。”凌无霜直视着连诚疑惑的眼睛:“眼下西山的瘴气就是那个魔物正在苏醒。你和它确实有些联系。”

“你就是那夜的纰漏。”

“你是否觉得奇怪呢?为什么你师父捡到你时你看着像是十岁光景,如今十年过去你却还稚气未脱;为什么你腿脚矫健过人,无需钻研便能轻功大成;为什么你能在水里沉潜半盏茶那么久,又为什么你的嗅觉异常灵敏……”

凌无霜的声音有种蛊惑人的魔力,听得连诚恍恍惚惚。

“是因为你并非人类。”

如此说着,凌无霜站起来,当着她的面拔出了那柄长剑。

连诚这才察觉到凌无霜的右脚有些不便利,微跛的走姿让她觉得熟悉;这把剑她似乎也曾见过的。

一阵风平地而起。行云蔽月,檐上的灯笼摇晃抖动。

长剑随着凌无霜的指尖,逐寸亮起了同方才一致的蓝光。

一个剑阵落在连诚脚底。她只觉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腰控制不住向下弯曲。

 

 

4.

圆月如一块通透的黄玉般挂在墨色的夜空中。

连诚跪伏在冰蓝色的剑阵中,清醒地感到全身的骨头和肌肉如陷入了岩浆之中,融化的煎熬让她蜷缩起来。她双眼模糊地看到自己的双手一点点变大,手臂变粗变硬,长出银白色的毛。她的腿骨在缩短,脊背在变长,撑破了衣服。

剑阵周围的七柄气剑停止了转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连诚恢复了意识,踉跄着想站起来。她喘着粗气翻过身,在那些气剑的剑刃上看见了自己。

一匹通身银白色的狼。

她眨眼睛,狼也眨眼睛。狼的眼睛与十年前的月亮相似,月光缓慢不息地流淌在她的周遭,将所有尘封的记忆还给了她。

随着凌无霜长剑入鞘,剑阵一点点褪色消失了。

“时间紧张,抱歉用这种方式让你回想起来。”凌无霜将那白色披风盖在狼的身上:“你只需要想象太阳,就可以变回人形了。”

连诚闭上眼睛想象着太阳,这次她没有再受骨肉融化的酷刑。她银色闪耀着月华光泽的毛发快速消褪,四肢变化,躯干缩小,片刻后,少女从披风下探出了头,如瀑的黑发柔顺光滑。动物毛发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体表,她赤身裸体却丝毫不觉得寒冷。

她力竭地趴在地上。

“当年我徒弟独自来到扬州封印一个中等魔。她过分轻敌,结果被对手重伤,封印不稳,漫山的野兽被外泄的魔力侵染而狂躁化。你在躲避同类追杀的途中阴差阳错踩碎了封印阵中五颗灵珠之一的火灵珠。灵珠的灵力让你修为大进,得到了人形,但也让你的身体难以承受,备受煎熬。你在林中乱撞,跌进了猎人的陷阱。所以你师父师兄他们捡到你的时候,你昏死在洞底,一丝不挂浑身是伤,和连将军家小妹的死状一模一样。”

连诚听说过,师父的小妹死的时候只有十岁,是被二十多个狼牙兵奸杀的。

“你师父不是感情用事之人,她见你情状诡异,将你救上来之后曾问过我徒弟可有异象,”她若有所思道:“但我那顽徒不知为何毫无察觉,说你并无异象,只是普通人类,误入西山。两年后你师父在满月之夜见你化出原形,才发觉了你的身份。第二天你醒来时失去了前夜的记忆。

“我闻讯前往。当时你们已到了洛阳天策府数月,你智力低下,身体素质却比壮年男兵更盛。我惊讶地发现你将灵珠完全吸收了,而且消化地很好。那股至阳的灵力正与天生体阴的你和平相处。

“你丝毫没有反噬或入魔的迹象,因此我判断你是无害的。你师父希望你能作为人类平凡地度过余生,我帮她封印了你的灵力。

“但如今乱世动荡,妖魔横行鬼怪肆虐,我不得不违背她的意志。你有权了解情况。”

少女裹着雪白的披风跪坐在银辉中。

“虽然你身上还有许多未解之谜,十年前你为什么没有被魔气侵染狂暴,你是如何踩碎灵珠,又怎么吸收了灵力,还将灵力完美融合……但我确信你封印解除后会拥有非凡的力量。”

她转身看向西方:“今夜子时我进山,除魔后即离开扬州,你有十个时辰考虑。或去或留,由你自由选择。”

 

 

5.

她那时候受了重伤,也许流失了体内七成的血,昏迷了一个月,醒来后反复高烧,不停地说胡话,军医摇头说不成了。她晕晕乎乎时师兄回来了,他只剩下一条胳膊。

房里没人的时候,师兄伏在她榻前痛哭流涕。

师兄握着拳,指节泛白,快要把自己的手骨捏成齑粉。他说:“师父是站着死的。”

她的烧奇迹般地退了,依照师父生前的安排,她被调派到扬州。师兄伤势未愈,跟着她一起去了。半年间,他每隔几天就会提一个貌美青少年来问她看不看得上。她明白,哪天她点了头,师兄第二天就会跑到前线上去。他也许会失去另一只胳膊,然后就会没命。他根本不打算活着回来,师父走后战死沙场成了他给自己预设的唯一结局。

连诚对那些男人男孩没有任何想法,可是她不能让师兄放弃给她找婆家的事。所以她总是不置可否,时不时透露些许兴趣。但每当她罕见地表现出兴趣,师兄又挑剔刻薄起来:“这人太依赖老娘”“那人眼高手低”或者“嘴唇太薄的人寡情”。

满月东升时,连诚将马拴在擂台边的木桩上,望着湖面发呆。师父在扬州时经常来这儿打水漂,师父的手稳而灵巧,拉近百斤的玄铁弓也很从容。石子经她的手可以在水中跳三十下。师兄的最高纪录是十七跳,连诚则完全不行。师父会带头爆笑。师父是个桀骜疏狂之人,搏杀从未惜身,甚至好战好斗,唯独在教导她时总是把“低调做人”挂在嘴上。

昨夜她才回忆起八年前是曾见过凌无霜的。那日她在夕阳下练武,蓝白道袍的道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靠在一棵树上远远看着她耍枪。空旷的后山草场中,小小的人儿揣摩着角度与力道,出枪的威力一次比一次小。道士感到好笑:“你为何要这么费尽心思隐藏实力?”

她吓了一跳,骤然收枪,警惕地盯着道士。

道士笑着朝她走过来,她右脚微跛,上半身却不动,肩膀毫不摇晃。可能是她长得太美了,也可能是因为她的神情过于自若、身姿过于凛然,连诚不自觉地就张口了:“是师父教我的。师父要我‘藏锋守拙’。”

道士蹲下来,眼睛和她一般高:“真巧,我师父也这样对我说过,他赐我的剑就叫‘守拙’。”她摸了摸她的头,掏出一根糖葫芦给她吃。“我年少时仗着有几分天资不可一世,后来被几个同宗的师兄打断了腿,师父就给了我这柄剑。”

连诚没吃过糖葫芦,十分新奇,是以吃得很认真。

凌无霜帮她擦掉了嘴周围的糖,又加了一句:“但他日若是出现了更重要的东西亟待你去守,届时这拙字不守也罢。”

如果师父还活着,必然会守着我,不让我走。

连诚站起来,解开马绳。她突然闻到了常奶奶家几个孩子的味道从南边靠近。已经二更了,他们不该在外面。连诚翻身上马往南疾驰,在城门口迎上了他们,是老大老二和老五。他们一见到她,就哭喊着冲上来。连诚赶紧勒住缰绳。

“连姐姐!”“连姐姐!小六不见了!”

“别着急慢慢说。”

“小六不见了,下午我们在田埂上玩捉迷藏,但是怎么都找不到小六。”

“我们还没告诉常奶奶,怕她担心,只敢自己去找,但是,但是,哪儿都找不到啊!”

连诚眉头紧皱,她闭上眼睛,缓而深地吸了一口气。从昨夜起她的嗅觉变得极为灵敏,集中意志全神贯注最远可以搜索到十里之外的气味。

她的嗅觉穿过酒楼茶馆,绕过敬师堂,穿过再来镇,在渔船间穿梭后游过稻田,抵达遍地野兽的树林和再往后的西山岭。她在浓重的魔气里闻到了小六的味道,她还活着。

“不要哭,你们先回家去。我会找到她的。”

话音未落连诚便打马而去。

 

 

6.

连诚出了再来镇便跃下马。她将银甲脱下来放在马背上,目送它奔往军营方向,便拔腿向西山奔驰。这印证了她一天来那种隐约的感觉——她的轻功远远超出了人类身体能达到的范畴。她如一支羽箭掠过树顶时,月光还没来得及在枝叶上留下她的影子。

她从山顶的方向闻到了微弱的凌无霜的气味,她似乎在做什么除魔的准备工作,使西山的瘴气前所未有的浓烈,山中百兽都陷入了动乱。但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小六,连诚小心地隐匿行迹,快速朝小六的方向靠近。

她在南面的一个小山洞中找到了小六,女孩抱着布娃娃靠在藤上睡着了。连诚想将她背在背上,把布娃娃从她怀里抽出来的时候弄醒了小六。

小女孩揉着眼睛,糯糯的嗓音直哼哼:“嗯……连姐姐。”

连诚说:“小六醒醒,你抱着我的脖子,我们回家。”

“小六不回家,小六在和二哥哥五姐姐捉迷藏。”

“捉迷藏是小六赢了,”她哄着小六:“现在已经子时了,游戏结束他们也没有找到你,可以回家跟他们讨奖励了。”

小六迷茫地看着洞外的明月和黑夜。

“子时,嗯,回家。”

“下次绝对不可以跑地离哥哥姐姐这么远,听到吗?”

小六在她背上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话带着哭腔:“对不起连姐姐,子时是该连姐姐睡觉的时间。”

连诚轻柔地说:“没关系,我睡得晚。”

她背着小六走出山洞,立刻听到了树丛中的脚步声。从四面而来,一群野兽的脚步声。是狼。由于山中的魔气太刺鼻,空气中满是浓烈的腥臭,她刚才没有察觉这群狼的靠近。

“连姐姐,怎么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小六放下来,食指竖在嘴上,小六立刻听话地噤声,乌溜溜的大眼睛信任而警惕地注视着连诚。连诚示意她回到山洞里躲起来。

狼陆陆续续钻出树丛。一匹,五匹,十匹,足有二十匹狼。它们的身体比起普通的狼异常高大,四肢着地站立竟比连诚还高上一些。它们周身裹挟着黑色的魔气,眼睛冒着紫光,躯干四肢皮下有诡异的肉块在四处蠕动。它们凶恶中有一丝呆滞,像是失去了意识的傀儡。

连诚站在洞口,银枪横在身前,摆出备战的姿势。

双方僵持着,她没有动,狼也没有动。

突然,头狼身后有一匹如离弦之箭向连诚扑咬过来,它的嘴张到最极致,暴露出所有嶙峋怪石般的獠牙。狼身长足有九尺,几乎是普通野狼的两倍,身体已经畸形,头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弯曲着。

连诚用长枪挡住了变异的狼。狼越压越近,几乎与她脸贴着脸,一股腐烂的灼热臭气喷在她脸上。连诚看到一团肉瘤在它的头顶乱窜,突然停在了左眼上方。“啪”的一声,那颗眼球被挤爆了,一团蛆虫和着脓浆从中喷射出来。连诚猛地一甩枪,那硕大的狼呜咽着飞向空中,被抛到一丛刚伐过的树干上,长刺穿透了它的身体。

即便如此它也并没有死,挂在树刺上不断痉挛抽搐着。

见此场景众狼都朝连诚弓身咆哮,前爪随时要迈出。连诚先发制人,朝最近的狼突去,一枪刺穿了它的眉心,几匹狼瞬间扑上来,连诚一跃而起,在空中翻身长枪横扫,将它们击倒在地。这些狼流出的血是黑紫色的,里面似乎有什么活物顺着她的枪头迅速生长,很快腐蚀了枪面。此时群狼都飞扑上来,一口咬碎了她的枪头。

在千钧一发之际,她感到体内的灵力骚动了起来——山顶上凌无霜此时的动作莫名出现在她眼前——女人拔剑念咒,剩下的四颗灵石离开了阵中原位,凌空飞来停在她的背后。八卦阵阴阳两极缓缓张开,浓郁的魔气从中井喷而出,遮天蔽月,黑云漫卷,以山雨欲来之势淹没了整片山岭。连诚呼吸一窒,头狼恰时暴起,一口狠咬上她的侧腰,将她撞飞出百尺外。

连诚连滚数圈,闷哼一声,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是腰部失去知觉,让她无法动弹。

一瞬间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若是现在死了也不错,现在死了就可以立刻见到师父了。

狼群在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她闭上了眼睛。

突然,连诚听到小六冲出山洞,用浑身的所有力气哭着大喊道:“连姐姐!”声音大到惊起林中一群飞鸟。

那群狼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小女孩。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连诚猛地睁开双眼,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量翻身而起,山洞前的万事万物在她眼中都减缓了时间。

那匹狼抬起前爪伸向小六。

连诚不可抑制地又感受到了昨夜的那股岩浆。

从心脏喷泄而出,向四肢乃至周身奔涌。她感到全身百骸都燃烧着,眼球也濒临融化,滚烫的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似乎能听见内脏烧焦发出了爆裂声。

她飞跃而起。

落地的瞬间,山洞前的山林化为了一片火海,火呈半圆形将威猛的白狼和女孩圈在里面。狼挡在小六身前,浑身浴血,嘴里叼着那匹抬爪的怪物。怪物的身体正熊熊燃烧着,银白色的狼松开牙齿,任它摔在地上,越烧越旺。

连诚琥珀色的眼球里面有暗潮涌动的岩浆,四爪上有熊熊燃烧的烈焰。

她怒吼一声,火海怒浪滔天。

那些入魔的怪物的影子在火中恶鬼般扭曲着。

连诚腰上的巨大的窟窿仍在血流不止,意识遁入模糊。当她的前肢再也无法支撑、跌跪下去时,她耳边突然响起了水滴落入湖面的声音。

一片如海的清蓝色波纹从山顶荡开,霎时笼罩了整片西山,世界亮如白昼。

那片清蓝色包裹着山洞,如清风般轻柔地拂灭了失了控的大火。

连诚最后的意识中,方圆十里所有角落都充盈着凌无霜兼有草木、积雪和某种不常见花香的气味。

 

 

7.

凌无霜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银白色的大狼横躺在地上,四五岁的小女孩缩在狼利爪锋利的四肢之中,怀里还抱着她昨夜修复的那只布娃娃。

她仔细检查了狼的身体,腰上的伤已经基本愈合了。

凌无霜将小女孩从狼身边抱了出来,悄然无声地将她送回了家。然后她回到西山,连诚还没有醒过来。她靠着一块石头坐下,研究起了东海的地形图。

看地图真的让她很苦恼,她恨不得立马摇醒连诚让她帮她看。

她们行军打仗看地形图应该是基本的技能吧。

连诚是被晨曦唤醒的,她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凌无霜的白色披风上,身上盖着一件绣着八卦图的蓝色罩衫。

她鲤鱼打挺般坐起来:“小六呢?”

凌无霜躺在山洞口的大石头上,用地图盖着脸懒洋洋地回答:“子时未过就送回家了。”

连诚这才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口。她的腰完好无损。

“谢谢。”

“不用谢,你是自己恢复的。”

凌无霜将一套红衣银甲扔给她,待她穿好,又递上一根糖葫芦,笑道:“干得不错,再接再厉。”

“我真的干得不错吗?”她扬起素白的小脸。

“当然了。你今天保护了一个孩子,明天就能保护一个村子。”

“可我还不会控制这股力量,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变成狼。”

“你会学会的。”

连诚接过了糖葫芦。

“我已经多等了你三个时辰,你决定好了吗?”凌无霜似笑非笑地问。

连诚点点头:“我跟你走。”

“确定?”

“确定。”

“确定了就不能反悔了。”

“不会反悔。”连诚把嘴里的那颗糖葫芦咽下去,平静道:“你说得对,有更重要的东西亟待我去守。我若不守,死了也无颜面对师父。”

凌无霜因她煞有其事的表情而失笑了。少女的红衣似火,瞳孔如墨。

她日后会变得更加坚毅、强大、无畏无惧,她会教她。

凌无霜默默凝视着她认真吃糖葫芦的样子,见她吃完最后一颗,恋恋不舍地舔着木棍上的糖浆。

“那好,小狼,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大唐降妖除魔伏鬼协会东南分会会长凌无霜,前纯阳七子道号慎虚。五十年前我与人约定,世间妖魔一日不尽,我便一日不回华山。走吧,去和你师兄道别,然后我们就启程去东海。听说那里有鱼虾串的糖葫芦,到了买来给你尝尝。”


上一篇 下一篇
评论(3)
热度(26)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毒菊十六郎 | Powered by LOFTER